【我和我的老師】誓把春草拔綠——記我的老師黃勇
雨,瀝瀝淅淅,夾雜著凌冬最后的倔強,沿著天空垂下的絲縷,有條不紊地滴落。滴在冷漠的玻璃窗上,滴在匆匆移動的雨傘上,滴在孤獨凌空的屋檐上,緩緩滑落,撞擊著那初萌的鵝黃嫩芽,它顫抖著,仿佛因為初生的脆弱而經受不住乍暖還寒的雨露。就像那個考上三院研究生不久的瘦小少年,微躬著身子匆匆奔跑在醫(yī)院的寬道上,冷得發(fā)紫的左手扯緊衣襟,淋濕的白大褂一改神圣的潔白,變得透灰如煙,低垂的眼眉述說著今晨的不快。
因為剛到自己本科室就安排值班,第二天科室早交班時因為對交班細則不大熟悉,被嚴厲批評。眾目睽睽之下聲色俱厲的質問顯得氣氛凝重,自己在熟知又不算熟悉的本科室?guī)熜謳熃銈兠媲靶呃㈦y當,若是有個地縫我恨不得立馬鉆進去。
我的導師黃勇老師,站在我的斜對面,半瞇著眼,目光盯著棕色的會議大桌,仿佛在認真思索著什么。我不停地掃視著他,想要從他臉上看出絲毫的端倪,在這個令人窒息的辦公室里,我最在乎的莫過于他對我的看法,可惜沒有收到回應。也許是他對我的表現(xiàn)已經失望透頂,連皺眉也是奢侈。也不知何時,那令人窒息的聲音停止了,交班在我腦海一片混沌之時悄悄結束。我步履沉重地如行尸走肉,木木然跟著他去查房。
直到那一聲呼喊把我從恍惚中拉回現(xiàn)實。老師似乎很生氣,他生氣的原因并不是我沒有預見性地細心準備交班,并不是我對專業(yè)知識的掌握尚不牢固,而是我表現(xiàn)得不夠爺們!
在老師的眼里,不熟悉的知識可以慢慢掌握,交班不詳細可以慢慢完善,但是對待事情的態(tài)度一定要颯然痛快,行事要果斷,做得不好就大大方方認錯,扭扭捏捏可不是一個漢子作風。在這個西北漢子的認知中,對要對得光明正大,錯也要錯得瀟瀟灑灑,敢于承認自己的錯誤,努力承擔自己的責任,果斷執(zhí)行自己的計劃才是爺們。那一刻,我深切地體會到他夾帶著恨其不爭的復雜情緒。也就是那時候我清楚地意識到我這個散養(yǎng)在各個科室的專業(yè)型碩士研究生是有導師的,一個不僅僅在學習上傳道授業(yè)的老師,更是我生活上指引我方向的老師,在我彷徨失措時候鳴鐘警醒的老師。
這件事情之后我深刻反省自身的缺點,逐漸改變以前膽小怯懦的性格,行事作風變得越加果敢自信。而后短暫的相處時間里,我發(fā)現(xiàn)我似乎誤解了這個西北漢子態(tài)度中的颯然痛快,那不是一種普通的一笑而過瀟灑拂袖的痛快,而是讓人哭笑不得瞠目結舌的真“痛”快。
那天是我們治療組手術日,早上老師走路一瘸一拐的很不自然,像是扭傷了一樣。查完房后我去他辦公室找他簽字,看見他正在吃藥。我就順道問了下他是不是生病了,今天手術是否還能按計劃上。他說沒事,可以做。手術時候,主治師兄看到他進手術室打趣道,“老毛病又犯了?今晚還能喝上一壺不?”他喜歡手術日當天,結束完所有手術后偶爾跟治療組的人一塊吃個飯,通常會小酌一杯。他嘆了口氣,“老病腿??!”師兄臉上洋溢著“我懂了”的璀璨笑容。當時正在給病人消毒鋪巾的我聽得滿臉問號。
那天的手術期間,我?guī)锥葐柶鹗中g的一些細則問題都被他制止打斷,以前做手術時,老師可不像今天這樣,總是耐心指導、知無不言。難道是因為身體不舒服嗎?吃了止痛藥還一直痛嗎?直到手術進行到尾聲,他才松了口氣,整個人像泄了氣的皮球微蜷坐下來,即便是空調開足到我都發(fā)冷的手術間里,他的雙鬢旁依然布滿細密的汗水。
最后收尾工作是我和師兄進行,老師先回去病房查看其他手術后患者情況。我的好奇心已經積攢到了極點,悄悄地問起師兄,到底咋回事。那時我才知道,他吃的藥是非布司他,一種治療“痛風”的藥物。一整天的長時間站立,無疑加重了他關節(jié)的負擔,手術期間,一邊忍受著痛風帶給他的折磨,一邊集中那僅有的卻最好的精力去完成手術到底需要多大的努力無人知曉。但是晚上坐在餐桌旁,聊著術后恢復良好的病例,一邊吃著燒雞,喝著啤酒的他有多痛快卻溢于言表。
難道他不知道啤酒里大量嘌呤會加重他的痛風嗎,他當然知道,而且比誰都清楚,畢竟切身感受得到的。可是這個西北漢子的認識中,痛風得好好治,手術得認真做,喝酒也得痛快喝,哪管什么嘌呤不嘌呤的。
那時我又一次重新認識了老師“痛”快颯然的真性情。以至于在那場突如其來的重大疫情中,我得知他一個外科老教授卻志愿支援醫(yī)院的發(fā)熱門診時,也絲毫不覺得奇怪。那才是我認識的他,我那秉承著灑脫痛快原則的老師。
三年時間匆匆走過,畢業(yè)季的夏雨瓢潑更盛以往,毫不吝嗇地澆灌著那不再稚嫩的翠綠小草。即便被雨打得東倒西歪的它也依然挺直著脊梁。是啊,它長大了,不再是那棵因凌冬入春的寒雨躲在泥土里瑟瑟發(fā)抖的鵝黃嫩草。而那少年依然是一副弱不經風的消瘦模樣,只是那漆黑如墨的濃眉下,一雙飽經風雨的眸子時不時閃耀著奪人光芒,倒映在雨露上,如畫般渲染開來,一個颯爽身影躍然紙上,平添幾分西北曠野的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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